2007年6月4日星期一

贝聿铭:我和我的建筑都像竹子

贝聿铭是当今世界最具影响力的建筑师之一,曾获得建筑界最高荣誉普利兹建筑奖。他和他的建筑一样令人心动且难以捉摸。他擅长表达抽象的力量,在才华变成建筑品质的神秘工作中,他使建筑充满了人性的光芒。我一生之中设计了70多件作品,在建筑界小有建树获得荣耀,那是因为我了解自己以及自己的思想和能力范围。

我17岁就到美国宾州大学攻读建筑专业,后转学麻省理工学院,一直成绩优秀,所以1945年尚未获得硕士学位,就被哈佛设计院聘为讲师。

31岁的时候我作了一个让人惊讶的选择:离开哈佛,到一家房地产公司去工作。因为觉得学校里自由不够,希望能学点新东西。当时的公司负责人对我信任,眼光长远,能给我一点自由,让我自己开展工作。

当时二次大战刚刚结束,纽约最具吸引力的建设项目是一些廉价房屋的利用开发,我说服上司,创造性地用水泥墙代替了砖块墙,采用舷窗式的窗户来扩大屋子的空间,改善采光,并在楼与楼之间留出了空地作为公园。这次设计思路改变了部分市民的生活环境,当时得了个称号——人民的设计师。

正在叫好的时候,我再次作出选择,离开房地产公司出去发展,因为那里还不够自由,尤其是发展建筑构思非常困难。那时候有25人跟我做,我要退出,这25人怎么办?只好带着这25人一起走,责任非常重大。

但我很坚决,更渴望在文化建筑方面出点力,譬如美术馆之类,而非纯粹的商业运作。

长达70年的建筑设计生涯中,我先后设计规划了法国卢浮宫博物馆,美国国家艺术馆东楼、肯尼迪图书馆等建筑,大部分作品都与文化艺术有关,符合了自己的追求。有人说一个设计师的命运75%来自他招揽生意的能力,我不同意。建筑师不能对人说:“请我吧!”自己的实力是最好的说服工具。怎么表现你的实力?那么就要敢于选择,敢于放弃,决定了的事情,就要有信心进行下去。

64岁,我被法国总统密特朗邀请参加卢浮宫重建,并为卢浮宫设计了一座全新的金字塔。当时法国人非常不满,说我会毁了“法国美人”的容貌,高喊着“巴黎不要金字塔”,“交出卢浮宫”。法国人不分昼夜表达不满,翻译都吓倒了,几乎没有办法替我翻译我想答辩的话。

当时的确有压力,我面对的是优越感极为强烈的法国人,而且卢浮宫举世闻名。不过做事情最重要的是维持十足的信心,必须相信自己,把各种非议和怀疑抛诸脑后。旁人接受我与否不是最重要的,我得首先接受自己。总而言之,建筑设计师必须有自己的风格和主见,随波逐流就肯定被历史淹没了。

后来金字塔获得了巨大的成功,改建之后参观人数比之前翻了一倍,法国人称赞“金字塔是卢浮宫里飞来的一颗巨大的宝石”,我也被总统授予了法国最高荣誉奖章。那天记者采访我,我仍然保持一贯的低姿态,说:“谦恭并不表示我有丝毫的妥协,妥协就是投降。”这么多年,我敢说,我和我的建筑都像竹子,再大的风雨,也只是弯弯腰而已。

我生在中国,长在中国,17岁赴美国求学,之后在大洋彼岸成家立业。

70年代初,我首次回到阔别近40年的中国探亲观光,心中无限感慨。中国就在我血统里面,不管到哪里生活,我的根还是中国的根。我至今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,平时的衣着打扮,家庭布置与生活习惯,依然保持着中国的传统特色。越是民族的,越是世界的。

当然美国新的东西我也了解,中美两方面的文化在我这儿并没有矛盾冲突。我在文化缝隙中活得自在自得,在学习西方新观念的同时,不放弃本身丰富的传统。在作品中我极力追求光线、透明、形状,反对借助过度的装饰或历史的陈词滥调,去创造出独特设计。

“志于道,据于德;依于仁,游于艺”,建筑不是服装,可以赶时髦,建起来以后,不能说明年不流行了就立刻拆掉。我从来不赶时髦,你问美法两国的建筑师,他们都知道我比较保守;但我也从来不把自己定位成古典或者现代派。还有人称我是现代主义大师,相当多的作品都是西式建筑,但在设计方面我力争把古典和创新相结合,并且摸索新路改进自己的风格。很多人对此不习惯,不接受。大凡人都喜欢守旧,觉得以前的很好,为什么要改呢?

我曾受邀在日本东京的静修中心建造一个宗教的钟塔,这座钟塔的形状很像日本一种传统乐器:底部是方的,往上逐渐变平变扁,越往顶端越锋利。

日本人很喜欢,后来再次邀请我为博物馆做设计。博物馆的馆址被选在偏远的山上。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,读过一个中国故事叫《桃花源记》,很羡慕那种世外桃源的感觉。日本人知道这个故事,都说,对,要是能把博物馆做成那种感觉就好了。博物馆选在山上,在山上修了一座桥,穿过山谷通向博物馆。日本人非常接受这个设计。

在现代做建筑应该现代主义,不能往后走,要往前走,但是传统的东西也要恰当使用。的确,创新并不容易,我相信持续的艺术,但创新必须有一个深厚的源头。

我在时代、地域和出现的问题中寻找创新。为达到自己最理想的设计风格,我不参加任何形式的竞争投标。起初总是有些困难,但很快就能以自己的风格和实力得到世人认可。

我一生之中设计了70多件作品,在建筑界小有建树获得荣耀,那是因为我了解自己以及自己的思想和能力范围。用自己独特的方式,诠释建筑,注释人生。真正想赚钱的业主不会请我,真正有眼光的人并不多,评论并不是最重要的,要坚持走自己的路。

在我的几十件作品当中,博物馆的项目占到很大的比重。我希望博物馆在人们的生活当中发挥更大的作用,也是担负起自己的一份文化责任感。我尤其喜欢年轻人来看我的博物馆,人越多我越是开心,所以我常常到以前做过的博物馆溜达,看看观众里面年轻人多不多,因为将来是他们的世界。我一直尽力保持活力。在纽约,人们常常看到我像青年人一样敏捷地冲过第57街,赶着回家。

去年,我86岁,把自己的“封刀之作”选在苏州,想用全新的材料,在苏州三个古典园林——拙政园、狮子林和忠王府旁边修建一座现代化的博物馆。设计方案一出台,又引起了各界强烈的争论。很多人认为,这座全新博物馆将破坏原有建筑的和谐,损害这些古建筑的真实与完整。但这不能改变我的设计初衷。苏州博物馆真正呈现在世人面前时,我想他们会理解并喜欢的。那不仅是人们对贝氏建筑光环的追逐,而且是一个建筑师在年近90岁的一份认真、执著和创新,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案。

没有人能永远风光,但建筑是悠久的,最要紧的是看你的工作如何,工作能否存在,50年以后、100年以后……

任何名分都会随时间流逝,真正留下来的只是建筑本身。(《中国青年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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