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6月4日星期一

怀念一代大家朱家溍先生


朱家溍(1914-2003),是深受学林尊敬的历史学家、文物学家和戏曲研究家。

我清楚地记得三年前国庆休假时接到好友来电,先生去矣。很使我难过。收到先生女儿寄来的讣告,只能回函表达哀思,我深知其处世习惯,例应尊重。先生遗言:“到时候来看我的,都是喜欢我的人,可我躺在那儿也不好看呀,人家看了也不舒服,还是不来的好。如果一定要搞个仪式,就开个小型座谈会,让朋友们看看我年轻时、唱戏时的照片,评评我的工作,不是更好吗?”虽说他患病后,曾筹划进京探视,却不敢扰其养病,常从侧面探听情况。所以在我心目里,犹记那年先生应邀莅沪,我于晚间去他下榻的华侨饭店访问了两次,又与先生的弟子,还约了先生早年辅仁大学同学顾氏女史,在文艺沙龙内午餐。先生欣然来到,一袭米色西装,衬衣尖领外翻,见我带着孩子说起日常教育外孙女的心得,又回忆抗战胜利后北返途经申江的情形,从上海家常菜肴聊到京中老字号饭馆,颇有与周围中西合璧的建筑环境形成默契之感。如今想来恍若梦寐,他依然健朗和亲切的样子,不觉忆念起那逝去的亲炙时光,沉浸对往事的回想之中。

捐献家藏文物

1994年中秋节,浙江博物馆新馆落成之际,先生代表全家又捐献家藏文物,至此实现了“化私家为公家”的诺言。闻知赶去杭州,见了唐朱澄《观瀑图》、宋李成《归牧图》、南宋王安道砚、明潞王府制琴等稀世珍品,还有明成国公紫檀画案和柳如是写经砚。我颇有高山仰止之感。机遇说来就来。

翌年初夏,我去史树青先生寓所拜谒,他刚要出门,把一份请柬给我并写道:“季黄学长:今日上午我有事,不能出席老伯捐赠精品展览,介绍上海沈建中同志前来……请接见。敬礼!弟史树青拜,即晨。”叫我快去故宫皇极殿,朱先生正在出席故宫博物院70周年院庆举办的“朱翼庵捐赠碑帖精品展”揭幕。赶至仪式刚散,却成了我绝好的观赏机会,得以见识“欧斋”所藏传世孤本。最巧的是见到先生女儿传荣君,她让我即去家访,我觉得老人要午休,便犹豫起来。她爽快道,没关系,父亲一般不午睡的。

当我拐进板厂胡同,寻着门牌号,哦,这儿原是清僧王府。入院望着古槐覆盖宽大院落,觉得起码沉淀了百年清幽。主人是朱熹后代,相国世家。没喝两口茶,传来苍劲的皮黄老生调门,家属引我来到西耳房,前窗外竹木扶疏,绿叶芃芃;隔扇楣匾是许姬传署“宝襄斋”,壁间挂着他父母的书画,无不弥漫旧时痕迹。与先生坐在南窗下,我觉察出其内涵谨严的气质。想起上午在展厅里听到的议论,“这些碑帖起码值人民币三个亿”,顿生虔敬。

先生高祖朱凤标收藏丰富的近光楼与圆明园同烬;光绪二十六年朱府介祉堂所有藏品被倭寇焚毁;父亲朱翼庵留学英伦返国后,节衣缩食,苦心访求,为了北宋初拓《九成宫醴泉铭》,举债高利贷四千银元;藏书复置十万卷,那是“万卷琳琅、致多善本、几案精严、庋置清雅”的胜景呵。及至消逝了,他诙谐地为逼仄的起居之室取名“蜗居”。

电器仅只彩电

我看到屋里纸糊墙顶,山墙旧门用蓝印布遮挡,除了一只彩电,不见其他家用电器,颇有南方旧居的韵味,便自在得多。他穿着茄克衫、牛仔裤和健身鞋,悠然地吸烟,慈祥随和,不觉说起自己年轻时也是足球场上的前锋。这样可亲的长者性情,使得我后来进京都前往拜访,毫不拘束。可我分明发现老人起居不便的艰苦况味。有次冒渎聊起,他说:“我不是不在乎居住条件,这房子虽破旧狭小,我从十七八岁就住这儿,举架高、筒瓦顶、砖墙厚,山墙角用城砖建的,是少有的,因此我家并不为生活方便而作任何改变;常有人说我住这屋子很清苦,我觉得挺好的。”

我在他家里吃过几次饭,连晚饭喝两盅,也像江南喝老酒般的随意,给我留下“硕学寒士”之印象。他不无感慨地说,人生的苦恼无非是失落,无所求,即无从失落。人之脆弱就像一只蜗牛……

有件至今想起惭感交并的事。初见先生著述《两朝御览图书》,书前影印弁言是他用极工致的小楷写成的,清丽间有一股英挺之气,爱不释手,才不顾当时难以承受的书价购入囊中。他见我求取不厌,先后赐我几件法书,尤其是先生在起潜老人篆书扇页的另面以汉隶书赠,令我珍爱。我痴迷淘旧石印线装本,花钱请人修补后就请他题签,裁了小纸条寄去,还愚昧地请题“藏本”。没多时,他寄来题好书名的签条,又在信中耐心讲解何谓“藏本”,着实给我上了一课。

日常极重趣味

朱家溍为庆贺香港回归而画的《成化御笔冬至阳生图》

去了几次,他见我喜好摄影,便说:“我在青年时喜欢照相,近几年利用赴各省鉴定一级文物的工作间隙,顺便也照几张。”他随手取出两张作品,一是石钟山上“松林夕照”,一是“丽江雪山”,光影俱佳;又拿出一幅庐山风景,章法格调呈现地道的山水画意趣,他在上方留白处题跋:“乙亥孟夏,偕丽江登匡庐,偶制此幅,峭壁层岩,碐磳露骨,颇似马夏皴法。”盖了两方小印。我向他借了两幅带回刊于我当时供职的刊物上。又忍不住要求欣赏其早年作品,他从书柜里取出相册示我,那些厅堂轩馆陈设、庭园及人物,均摄得清丽淡雅有韵致,深藏毫无功利性地又不张扬技巧的摄影观。此后,我总是念兹在兹,渴望有机会救护这些老底片再编印成册。无奈京沪两地远离,虽有过奔波都无果。

记得先生对我回忆道,他在辅仁大学念书时,有位外籍老师桑德哈斯先生也爱照相,介绍他去万国美术会参加摄影展,每次展出40幅12英寸的作品。洗印的价格是4角一张(用威劳格斯绒面纸),40张共16银元。美术会代为定价每幅售价20元,与当时国外行情相符,因为销售对象是外国旅游团。该会主持者每次总会在他送去的作品里选出几幅,并说这几幅肯定能售出的。每次40幅可以售出五六幅,除去把所得十分之五交给该会外,自己所得十分之五再除去制作费,就是纯收入了。即使把购买胶片的费用也算在内,也是不赔钱的。我是第一次听说以这样方式办影展。

我看到书柜玻璃门内有一幅剧装画像和一幅剧照,引起了我的好奇。先生告诉我,“这幅画像是抗战胜利后,我在重庆实验剧场表演《花蝴蝶》剧中人‘花蝴蝶’,戏的末一场‘水擒’就是这样打扮,这件衣服在戏箱中叫‘露肚’。由画家胡守一为我画的,他是我的朋友,事隔多年,不知他身在何方。另一幅是1994年我在中和戏院出演《宁武关》周遇吉的剧照。”我算了一下这两幅像,相隔近半个世纪。那幅“花蝴蝶”是个漂亮青年形象。这幅“周遇吉”是中年人,剧照容貌与角色年龄十分符合,让我惊奇先生年过八旬,怎么化妆后就变成三四十岁的面貌,而两幅肖像的真实年龄相差五十多年,可化妆效果却呈现只相差十年左右的面貌。我问先生是谁的化妆艺术如此高超,先生笑道:当然是自己化妆。

他放了春节在湖广会馆演出的录像给我看,但在开锣盛况的隆重声势下,虽已高龄,戴重盔、挂长髯、穿厚靴,扮相英武,身段敏捷。我当然会起劲,而先生却静静地盯着荧屏,正在琢磨着什么。他为人谦和诚笃,处世低调实在。有人尊称他为“名票”,他会解释自己没有加入票房组织,纯属业余爱好,不过嗜之既深,力求钻研。见过他的诗稿:“净几瓶花情两关,攀墙薜荔幻青山。落英犹惹蜂蝶闹,退笔频挥砚未闲。鉴古裒珍篇帙富,繁文类句自须删。登台粉墨悲欢意,恍似神游伴玉颜。”可以想见他的日常极重趣味,心境洒脱,是经历二十世纪风云动荡人生之后的特有通达。

故宫内的办公室

朱家溍82岁时,正从故宫下班

1970年代末,我就去故宫“白相”过,进午门沿中轴行,至乾清宫再游两侧出神武门,皇宫也就这般。可在1996年冬日午后,传荣君带我骑车漫游东华门一带,深宫秘苑里的废殿荒园,让我惊愕原来这么浩大。冬日无力地悬于半空,回光返照林间,煞是苍凉,说不上寻幽览胜,似乎探觅寥落以前的繁华。随后绕道宫西近北墙的城隍庙,先生在原是道家修行的一间北屋办公。其时正伏案阅览古文献,连空气也显得肃穆,颇具回肠荡气之意。听他的同事说,这位老人不得了!分课题时,他总让别人先选,剩下的自己来干,既是博学精鉴,几乎类类兼通,还说明年事已高仍保持刻苦攻关的勇气。

那院落、松柏,无不透露明清气息,先生背后的紫檀木柜,我看着就很像他在《龙柜》里描写的那样,好像乾隆时宫殿的摆设。先生说桌子是同治结婚时做的,椅子是光绪年间的,可谓“眼福”也。记得那天他对我这个槛外人说:“从事文物工作需大量接触实物,但基本功仍是读书。经史子集都要涉猎,像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要精读,《明史》、《清史稿》必读。”他还强调“鉴定”应为“鉴订”更妥,很多时候无法一锤定音,是不断“考订”的过程。

我看到他把报端李滨声的漫画《右军歪鼻图》,复印放大张之办公室门上。恰似醍醐灌顶,让我体味出其刚柔相济的禀赋。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曾有过几段苦涩岁月,我没见过其愤懑,只是听他津津乐道在那艰难时光里的“觉得太让人高兴了”的往事。那天他说:“解放后,我没买卖过一件文物。”听来掷地作金石声。他与家人无偿捐献的文物,其品质之精良、数目之巨大,恐无先例。这天我自感聊得投机,竟问到了“捐”的事情,他如是说:“文革后期发还了家藏家具,我已‘蜗居’了,就想捐给故宫,那时‘革委会’领导不接受,说我是有问题的人。外贸公司就来收购出口。我不能为钱让文物流散海外,于是通知承德避暑山庄,正好他们也缺家具,就送给他们。”又坦然笑道,“古器物有聚有散,聚是一乐,散能得其所,亦是一乐。”傍晚,紫禁城的夕阳在我观之似乎比朝阳更显激动的魅力。

红墙之中的背影

朱家溍晚年时在中和戏院出演《宁武关》的剧照

望着先生下班骑上自行车,悠然行于深殿红墙之中的背影,我思忖,只有胸怀大爱者,才能如此作为。他女儿说,无数次听父亲背诵康熙时铭文“瀚海为镡,天山为锷,一扫胡尘,永清沙漠”;平生最高兴的是抗战胜利这天;当他走上台北故宫博物院讲坛,脱口而出“我亲爱的故宫博物院的同事们”;香港回归便临摹《成化御笔冬至阳生图》,以志吉庆;吃年夜饭时告诉家人,自己在演出昆曲《赐福》的唱词里加上“愿中华一统,四海升平”。如此理想,寄托了高贵操守。那天他的凛然陈词,至今可忆:“圆明园是帝国主义给我们破坏的,这北京城是我们自己拆的,多痛心啊。”“别再拆了,仿造都似是而非。我赞成梁思成的计划,当初就在城外修新北京,现在不也二环三环四环……”刚介嫉恶之论内蕴深沉关爱,显现出雄奇才情。

多年来,以我的环境想阅读先生著述,需费力搜寻的。读来既有专家的见地学识,又有文章家的白描笔法;文字精练,行文讲究趣味;既是考索,又与读者聊天似的,如从选石料、堆砌手法、布置类别来漫谈叠石,讲述牙角器、漆器、家具、景泰蓝的工艺知识,撰写旧京府邸第宅的门、匾、影壁格局兼及主人身世,既是境界超逸的纯正文本,又是隽永散淡的文史随笔。最近,我如愿以偿地为读者选编了先生的散文集《什刹海梦忆》,以为纪念。

——作者沈建中,选自2007年1月7日《新民晚报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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