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代政治机构发达,考试制度完善,文人士大夫数量骤增,大量未能由科举出仕的读书人,构成了这一阶层的庞大基础,尽管他们都企望着考取功名,但落第的阴影仍然笼罩着他们中的绝大多数。
视科举为正途的学子们,一如既往地生活在落第后的清闲中,继续着枯燥乏味的应试生涯,一班读死书和追求功名利禄的人马不断壮大,及至明代后期,社会上开始流行一种反对正统儒学桎梏,追求真实、自由、解放的思潮,在文人中影响甚广,他们提倡直写胸臆,独抒性灵,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。对这一思维方式独特的人群来说,闲逸静笃的氛围最适于修身养性、焕发神采,在优雅闲适的生活中,他们满腹的诗书才艺处处寻找着遣兴抒怀的对象。室内器具中,家具与人的关系最为密切,因而率先被熏染上儒雅的文人气息,在不断精致化、艺术化之后,成为声施后世的“明式家具”,与当时的造园艺术和文人画同步臻于妙境。
以木材的天然纹理作为装饰,是明式家具艺术的一大特色。文献可证,对木材天然纹理的偏爱古已有之,早在西汉,中山王刘胜《文木赋》载:“制为杖几,极丽穷美;制为枕案,文章璀璨。”
明代文人在这方面的著述更多,曹昭《格古要论》见载:“花梨木出南蕃,紫红色,与降真相似,亦有香,其花有鬼面者可爱”“瘿木出辽东、山西,树之瘿,有桦树瘿,花细可爱。”(瘿木是指树木枝干部隆起如瘤者,其剖面花纹旖旎)“骰柏楠出西蕃马湖,纹理纵横不直,其中有山水人物等花者价高。”还有虎斑木“纹理似虎斑”;紫檀木“有蟹爪纹”等等。就连杉木这种现今最不起眼的杂木,在当时也并非一无是处,言其“花纹细者如雉鸡斑,甚难得,花纹粗者亦可爱。”
明代繁荣的经济和发达的海运,为东南亚珍贵硬木的大量输入以及住宅、园林建筑业的兴起创造了有利条件。家具开始向高层次发展。质地坚硬、色泽幽雅、纹理华美的珍贵木材的应用,提高了家具的观赏性和艺术表现力。当时常用的硬木种类有黄花梨木、紫檀木、鸡翅木、铁力木等。黄花梨木性适中,便于雕刻,不易变形,是制作硬木家具的首选材料;紫檀木坚硬细腻,适于精雕细刻;鸡翅木因木纹如鸡翅羽纹而得名,质地细腻致密,纹理呈紫褐色深浅相间,迤逦多姿;铁力木料大价廉,纹理似鸡翅木而略粗,适于制作大件家具,牢固坚实,经久耐用。
明代家具采用硬木,除了取其坚固以外,还充分利用它的美丽花纹。古典家具以木为材,若能自然成文,总比人工雕琢显得大气且隽永耐看。在许多传世的明式家具上,都把纹理最美的木材用在显眼部位。
黄花梨木色泽不静不暄,纹理跳脱自然,最受文人表睐。紫檀纹美而不甚彰显,虽不及黄花梨绮丽,但色泽深沉,亦受文人喜爱,只是在视觉上略闷滞,欲弥补这一缺憾,除了增加透雕装饰外,在局部镶嵌颜色较浅的其它木材也极有见效。比如瘿木镶嵌,既可借斑斓的纹理获取特殊的装饰效果,又能使凝重有余而俊秀不足的紫檀家具稍显灵变活脱。
鸡翅木的纹理纤细曲折,尤其是老鸡翅木,纹理最美处像禽鸟颈部和翅膀上羽毛的花纹那样绮丽,如此美材通常被用在柜门、抽屉面、靠背板等家具上的最突出的部位。
明式家具的另一特色就是“线脚”装饰,这是一种装饰性线条组合,形式极为丰富,作用在于使家具的外观由朴质粗放变为俊雅挺秀,它通常沿水平或垂直方向出现在家具的框架部位,如桌沿、腿足、柜帽和枨子上,线型变化多端,工艺上既省事,又能产生良好的视觉效果,所到之处,不论方材圆料,皆呈现各式优美轮廓,可谓方非一式,圆不一相。
木作工艺自宋、元以来日趋完善,有了技术支持,各类珍贵硬木材料才能运用自如,可这终究只是令家具改头换面而已,家具形制的嬗变虽然直接出自匠作,但工匠们并无跳出前人窠臼去独创一格的非分之想,默守陈规的劳苦营生使得他们碌碌无闻,直到文人的参与,才为古老的家具工艺注入了活力,他们陆续撰写了有关室内设计和家具装饰的文章,其审美意趣与工匠精湛的手艺相结合,诞生了一大批意味隽永且深得传统精髓的家具杰作。
文人对家具的著录,自汉以降虽然时有所见,但大多是只言片语的零星记载。明代晚期,文人以古朴为雅,反对繁纹褥饰,追求自然天成,写下了大量以“古雅”为家具审美标准的文章,论述之详尽,为以往任何一个时代无法比拟。
辑录当时各类家具形制的有明万历间王圻、王思义的《三才图会》。高濂的《遵生余笺》,屠隆的《考盘余事》,文震亨的《长物志》中,有关家具设计、审美以及室内陈设的描述,为后人阐释了当时处于社会变迁下的家具文化。
尤其在文震亨的《长物志》中有两章涉及家具,言之甚详,除了介绍当时家具的材质、结构、装饰和用途以外,还阐述了自己关于家具形制、装饰和陈设的审美观点,诸如室内陈设必须“几榻有度,器具有式,位置有定,贵其精而便,简而裁,巧而自然也。”批评当时某些家具“徒取雕绘文饰,以悦俗眼,而古制荡然,令人慨叹实深。”说椅子“宜矮不宜高,宜阔不宜狭,其折叠单靠吴江竹椅,专诸禅椅诸俗式断不可用。”认为榻“忌有四足或为螳螂腿,不承以板则可,近有大理石镶者,有退光朱黑漆中刻竹树以粉填者,有新螺钿者,大非雅器。”天然几只可“略雕云头、如意之类,不可用龙凤、花草诸俗式,近时所制狭而长者最可厌。”书桌应该“中心取阔大,四周厢边阔仅半寸许,足稍矮而细,则其制自古,凡狭长、混角诸俗式俱不可用,漆者尤俗。”杌若作“竹杌及绦环诸俗式不可用”交床若是“金漆折叠者俗不堪用”等等。
文人的观点和论述,对明式家具风格的形成产生了至关重要的作用,这些艺术化了的日常生活器具,以鲜明的个性特征和浓郁的文人气息,书写了家具艺术的新篇章。
明代晚期,民风日奢,古代的社会风尚呈苟延之势,人心淳朴渐失而流于诈伪,矜夸之习日盛,用硬木制作家具极为普通并且形成了风气。范濂《云间据目抄》载:“细木家伙,如书桌禅椅之类,余少年曾不一见,民间止用银杏金漆方桌,自莫延韩与顾、宋两家公子,用细木数件,亦从吴门购之,隆、万以来,虽奴隶快甲之家,皆用细器,而微之小木匠,争列肆于郡治中,即嫁装杂器,俱属之矣,纨绔豪奢,又以据木不足贵,凡床厨几桌,皆用花梨、瘿木、乌木、相思木与黄杨木,极其贵巧,动费万钱,亦俗之一靡也,尤可怪者,如皂快偶得居止,即整一小憩,以木板装铺,庭蓄盆鱼杂卉,内则细桌拂尘,号称‘书房’,竟不知皂快所读何书也!”
上文说明硬木家具的普遍传播是明代后期的事情,文中的“吴门(苏州府)”和“云间(松江府)”都是物产丰富、人口众多的好地面儿,也是明式家具的发源地和主要产地。富庶是孕育奢靡的温床,它促进了硬木家具的生产,及至清代前期,明式硬木家具在数量和工艺上都达到了顶峰。
清三代以后,人心不古,世风日下,矫饰、奇巧的手工艺作风盛行,明式家具风格渐渐不受上流社会喜爱,除了少数地区如苏州东山、西山等地继续保留明式做法以外,文人意趣在家具上消退殆尽,清式家具风格已成定制,明式家具在总体上步入衰微。(中华博物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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