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6月4日星期一

大俗大雅王世襄 

王世襄,字畅安,著名文物收藏家、鉴赏家,1914年出生于京城官宦世家,小学、中学在北京美侨学校读书,燕京大学文学硕士。曾任中国营造学社主力研究员,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平津区助理代表。解放后先后任职故宫博物院、中国音乐研究所、国家文物局,现任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、中央文史研究馆研究员。

王世襄兴趣广泛,喜爱古诗词,曾从事音乐、绘画、家具、髹漆、竹刻、传统工艺、民间游艺等多方面的研究,均有论著。因为对中国传统文化创造性的研究,他曾获得荷兰克劳斯亲王最高荣誉奖及“2003年度杰出文化人物奖”。

在朝阳门外一座现代公寓里,现年92岁的王世襄显得格外亲切。不用眼睛看字的时候,他总是眯着眼睛养神。客厅都挂满了书画作品,其夫人袁荃猷1996年的刻纸《大树图》被王世襄裱好单独挂在一面墙上,以怀念故去的妻子。

王世襄出身书香门第,祖上原是福州望族。高祖王庆云,《清史稿》有传,曾任陕西、山西巡抚和四川、两广总督及工部尚书;祖父王仁东,曾任内阁中书,为官后举家迁至北京;伯祖王仁堪,清光绪三年状元,曾收维新人士梁启超为其门生;父亲王继曾是外交使节,一度担任过军机大臣张之洞秘书,也在孙宝琦执政的北洋政府担任过国务院秘书长。外公颇有洋务思想,投资创办西医医院;母亲和几个舅舅1900年留学英国5年,大舅金北楼是当时画界的领导人物,创立了“中国画学研究会”;二舅金东溪、四舅金西厓都擅长竹刻;母亲金章是位有名的鱼藻画家。对王世襄的艺术产生直接影响的是他的母亲和舅舅。

东城芳嘉园小院

王世襄谈起他所熟悉的友人,谈起他自己的往事,都忘不了提及芳嘉园胡同那个他住了80年的小院。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京城文化圈,那个位于东城芳嘉园的小院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文人聚会的场所。

那座四合院是他父亲在他出生那年置下的家产,为三进院。1957年以前,中院只有他一家居住。之后,当代著名国画家黄苗子、郁风夫妇搬到他的小院,住进了东厢房。在这里,黄郁夫妇一住就是20多年。在那之后,漫画家张光宇一家也搬进这座小院,住西厢房。张光宇是他们早在三十年代就结识的老朋友。他的到来,使那座小院更加热闹、更加丰富多彩。

那个年代,有着相同的兴趣爱好的文人不时地相聚于芳嘉园,带给中院的他们三家予满足与温馨。经常来往于芳嘉园的有聂绀弩、启功、叶浅予、沈从文、黄永玉等。他们互相借书,谈文物、谈古文诗词、谈绘画。

芳嘉园小院真可谓“谈笑有鸿儒,往来无白丁”。王世襄在小院里摆放着一件明代大案,当年常到芳嘉园并曾在大案上作画的还有北京画家溥雪斋、惠孝同、陈少梅等先生,南方画家傅抱石、谢稚柳、唐云等,不作画只聊天的有常任侠、向达、王逊、黄永玉诸公。

小院里除了王世襄自己收藏的数十件明式家具,还曾有两棵海棠树、一架藤萝、一棵核桃让来往的文人记忆深刻。东边海棠后来因太老而枯死,王世襄便锯掉留下桌子高的树桩。后来,他像推大车轮子那样运回来一块约一米直径的青石板,放在树桩上,便成了夏夜朋友们来喝茶围坐的圆桌面。

谈话中,王世襄提及这个小院曾藏有西晋陆机《平复帖》达月余。西晋陆机《平复帖》为流传至今的中国除出土的先秦竹简、木简外最早的书法墨迹,可谓国宝中之国宝。1937年恭亲王奕昕(言旁)之孙溥儒为母亲治丧,需款甚急,将《平复帖》以四万元的代价售给著名收藏家张伯驹先生。1947年,任职故宫博物院的王世襄,在书画著录方面需要仔细观察和阅读《平复帖》,去看的次数多了,张伯驹就让王世襄带回家去仔细研究。王世襄每次出门回来都要开箱看看它是否安然无恙,直到一个多月后捧还给张伯驹。一时才觉轻松愉快,如释重负。

王世襄前几年最终离开了他的小院,住进如今这套现代化的公寓。那个小院已经被拆掉,成为房地产开发的楼盘。说这话时,他多少有一些留恋,或者无奈。

明式家具的“圣经”

王世襄对古代家具、特别是明式家具的收藏与研究,早于上世纪40年代初。当时,他在四川李庄读了《营造法式》和《清代匠作则例》,对小木作及家具产生了兴趣。经过近40年的搜集,王世襄收藏的明式家具达79件,其中不乏有数百年历史的精品,堪称绝世瑰宝。王世襄对这些具有很高文物价值和艺术价值的明式家具,绝不是守财奴式的占有,而是全面、深入地进行学术性的研究,使今人认识到古代匠哲手制器物的重要文化价值,这些幸存下来的家具在王世襄笔下复活了。

上世纪80年代,已年近古稀的王世襄用了两年时间访求实物,延聘名匠,将家中所藏修饰完整,又四处求借,全部用彩色胶卷拍摄。还撰写了长篇论文《明式家具概述》作为该书前言。1985年秋,定名为《明式家具珍赏》的大型图录出版,很快引起轰动,海内外学术界和收藏界广泛关注、反应热烈。很多家具商也以此为圭臬,仿制明式家具,营利颇丰,更有即将破产的家具公司,只因为这本书而起死回生的,这让老人颇为得意。

《明式家具珍赏》出版后,王世襄并未停歇,而是夜以继日地工作,出版《明式家具研究》才是他真正的梦想。像大多数学者一样,他将最新的研究成果吸收到《明式家具研究》中,并把妻子袁荃猷开了多年夜车绘制的八百多幅线图依次插入书中。他还将从工匠口中和《则例》等古籍中收集到的名词、术语一千多条依汉语拼音音序编成一部“简释”置于卷末。《研究》在大量实例、文献和经验的基础上,概括优劣,探索规律,提出创见,书末所附“简释”更成为此后出版的所有中外有关家具的文章和图书的依据,从而规范了传统家具的语言词汇。《明式家具珍赏》和《明式家具研究》的先后问世,奠定了这门学科的基础,故而被海内外学者称为明式家具的“圣经”。

王世襄用“品”和“病”来区分明清家具的好与坏,共计十六品和八病。其中十六品是: (一)简练,(二)淳朴,(三)厚拙,(四)凝重,(五)雄伟,(六)圆浑,(七)沉穆,(八)浓华,(九)文绮,(十)妍秀,(十一)劲挺,(十二)柔婉,(十三)空灵,(十四)玲珑,(十五)典雅,(十六)清新;八病是:(一)繁琐,(二)赘复,(三)臃肿,(四)滞郁,(五)纤巧,(六)悖谬,(七)失位,(八)俚俗。

王世襄概括的十六品和八病又是鉴赏“望气说”理论的表现。在2005年出版的《锦灰三堆》的《望气与直觉》中,王世襄说自己选购杂项物件常用“直觉”的方法,也就是凭看见物品的第一印象,凡是觉得顺眼,又合乎个人趣味又力所能及就买下来。这与书画鉴定中的“望气派”颇有些相似。

“吃主儿”

汪曾祺在为《学人谈吃》一书写的一篇序言里,说王世襄去朋友家做菜,主料、配料、酱油、黄酒都是自己带去。这说得一点都不夸张,王世襄不但经常在家宴请朋友,还喜欢到朋友家去露两手。朋友家日常用的主配料及调料往往不能合他之意,所以也就自己带去了。“举个例子来说,做一盘炒鳝鱼糊,香菜应该是短而茁壮的比细而长的好,这要在菜市场精心挑选,朋友家的胡椒粉也多达不到这道菜的需求。”王老解释着。

王敦煌(王世襄的儿子)去年刚出了一本书《吃主儿》,讲到一些他父亲善于烹饪的佚事。“吃主儿不是美食家。美食家,懂得多见得多,能引经据典写饮食。吃主儿则必须会点会买会做会吃。我算不上吃主儿,他(指王世襄)是。”

王世襄确实是个地道食客。早在1983年,有个全国的美食博览会。有三个品尝委员,一个是北大的王利器,一个是溥杰,另一个就是他。那时候真是饮食的高峰,全国大师傅都到北京来比赛。“可做评委吃不饱,回家还喝粥呢。你只能用筷子尝一点,不能多吃,多吃吃饱了嘴就不灵了。”提到这事,王世襄无不遗憾地说道,“有杯茶在那里搁着,吃一口还得漱口,这样嘴才灵。”

王敦煌《吃主儿》记着父亲王世襄的好吃:“(他)比较闲的时候,就琢磨起这口儿(鲜蘑菇)来了。他先是上菜市场找售货员打听,又按照售货员的指点骑车出永定门,在那儿的一所小学校传达室找到了以前往菜市场送蘑菇的张老汉。老人家告诉我父亲,他采蘑地点在永定河河沿……,父亲取经回来的第一个工作日,就带我采蘑菇去了。”

真不愧是个“吃主儿”。吃主儿认为,古今中外,只要他认为好吃的,他就做,而且他可以爱怎么改就怎么改。

吃主儿一直怀念20年前每天早晨在朝阳市场,铃一响就往里冲。买完菜再换地方,提一碗豆浆回家,跟买菜的人都熟。那买菜的人,有的是保姆,有的是名厨。常买菜的人说出来都是行话,人家都以为他是大师傅。吃主儿说,骑着自行车买菜是吃之前最有趣的事。

吃主儿家以前有种特殊宴会形式,叫“拜三会”。一般十个左右人定期聚会,先定一个礼拜的某一天,轮流做东,做东的人主勺。定在礼拜三就叫“拜三会”。吃主儿父亲和居住在北京的福建同乡一共12个人就设立了一个“拜三会”,按时间推算三个多月做一次东。后来很长一段时间,轮到吃主儿父亲做东时,都由吃主儿自己来主厨。

不过,吃主儿现在的确挺绝望的,认为什么原料都变了。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,口味就不行了—“近年我吃芹菜,一点味都没有,跟吃草一样。”

“燕市少年”的游艺

“我自幼及壮,从小学到大学,始终是玩物丧志,业荒于嬉。秋斗蟋蟀,冬怀鸣虫,掣鹰逐兔,挈狗捉獾,皆乐之不疲。而养鸽飞放,更是不受节令限制的常年癖好。”

小时侯,母亲金章对王世襄有些溺爱。但有一个原则,凡是对身体有益的都准许玩,有害身体的,则严加管教,绝对不许可。

王世襄10岁开始养鸽子,每天举大竿子撵鸽子,经常结伴去郊外捕捉,出一身臭汗,也是个好锻炼,算是对身体有益,所以被准许玩。此后又学武功,请老师教八卦和太极拳。王世襄还拜请清代遗老宫廷运动员学摔跤,那些都是有等级的“扑户”。为身体好,母亲也同意他练武。“扑户”们都喜欢养鹰捉兔和用强壮的大笨狗捉灌,王世襄又爱上了这两项非身体好不能玩的玩儿。
当年燕京大学附近有王世襄父亲置下的一个园子,被人称作“王家花园”,里面种蔬菜,栽松树,有几间平房和泥顶的花洞子。王世襄大学四年除了上课,就在那园子里度过,在那里养鸽、养鹰、养狗。

范制葫芦。就是在葫芦幼小时,纳入有阴文花纹的“范”(模子)中,使其长出花纹来。这是中国特有的工艺,康乾两朝,宫中就大量范制,解放后中断了二三十年,现在恢复了。在王世襄迷上了欣赏葫芦和收藏葫芦后,就在“王家花园”里种上了自己的葫芦。一边上课,一边惦记自己的葫芦,也算是一绝。拿自家的葫芦来范制,有的便被用来火绘。火绘葫芦,“其法不外乎烧炙器物表面,借焦黄之烙痕,呈现图纹”。他还用葫芦养暖房孵育出来的鸣虫,使他冬日鸣叫,如蝈蝈、油壶鲁等。

养蛐蛐。王世襄谈起当年逮蛐蛐的趣事:上世纪30年代的一年,立秋刚过,他前往东北郊东坝河旁一处一人来高的坡子上逮蛐蛐。一只脚在坡下支撑身子,一只脚蹬在坡中腰,将草踩倒,屈膝60度。弯着腰,右手拿着罩子等着,左手用扇子猛扇。四肢没有一处闲着,一条三里长的坡,上下都扇到,真是太费劲。直起来时,每一节脊椎都酸痛。尽管很辛苦,但这里面的特殊乐趣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得到。

用狗捉獾。獾似狗而矮,有利齿锐爪,穴居,昼伏夜出。养狗猎獾是清代八旗子弟中摔跤习武及游手好闲之辈的一种玩乐。王世襄17岁时学摔跤,拜善扑营头等布库瑞五爷、乌二衮为师。受其影响,开始遛獾狗,与荣三爷交往甚密,荣三爷是京剧名旦程砚秋的三叔,精于相狗。

掣鹰逐兔。玩大鹰也是过去老北京八旗旧裔的娱乐癖好之一。王世襄在其《锦灰堆·大鹰篇》中回忆了自己养大鹰的经历,有打鹰、相鹰、驯鹰、放鹰、笼鹰等过程。目前国内已禁止捕鹰出猎,不可能成为一种专门游艺了。

正是这种“不务正业”,却于不经意间履行着一个文化人的历史使命,走出了一条独特的民俗研究和艺术研究的学术之路。看着书房中他的《说葫芦》、《蟋蟀谱集成》,不能不对此感慨系之。

“吃剩饭踩狗屎”的养鸽情缘

王世襄把养鸽、研鸽当作所有玩好之最,自称是“吃剩饭、踩狗屎”之辈。他介绍说,爱鸽成癖者,大都达到忘我的程度,生活起居都受鸽子的影响,以至不能按时吃饭,每每总是扒拉几口残羹冷炙了事。爱鸽成癖者还养成一个习惯,出屋门就抬头,看房顶,望天空,根本不去注意脚下,踩上狗屎都不知道。于是有了“吃剩饭,踩狗屎”的雅号。

出生于书香门第的王世襄曾就读于北京美侨小学。回忆少时岁月,说起美侨小学的事:“一连数周英文作文,我篇篇言鸽。教师怒而掷还作业,叱曰:‘汝今后如不改换题目,不论写得好坏,一律P(即poor)!’。”

王世襄曾在通州郊区买了个小院,心舒神怡地养起了鸽子。后来想换个更大的院子,养更多的鸽子,但老伴终觉住在郊区不方便,只好作罢。近几十年来,无法养鸽的王世襄换了一种爱鸽的方式,那就是研鸽并出鸽书。他携带相机踏遍了北京的鸽市,去外地开会时也不忘逛鸽市会鸽友,还翻阅了沉睡在故宫书画库中的宫廷画家绘制的鸽谱。经多年积累,他编著了《北京鸽哨》、《明代鸽经·清宫鸽谱》等鸽书。

王世襄说现在年轻一代只认识两种鸽子--灰色的和白色的。灰色的是信鸽,白色的是食用鸽。电视画面上庆典仪式中放飞象征和平的白鸽便是食用鸽。至于什么是中国观赏鸽,很多人根本不懂,年轻人都没这个知识。

望百之年的王世襄还有一个心愿,他希望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庆典仪式上能放飞中国传统的观赏鸽。为此,他对前往采访的年轻后辈提出了要求,要求多报道中国传统的观赏鸽而不是他本人。(《今日中国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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